髡残
髡残其人:既是高僧,又是画家
髡残(1612—1673),清代画家,俗姓刘,字介丘,号石溪,又号白秃、石道人、残道者、电住道人、忍辱仙人、天壤残道者。湖广武陵人。其《僧归图》题诗有“得傍梁山住”句,可知其家在湖南常德梁山脚下、柳叶湖畔。居江宁(今江苏南京)。生于明万历四十年(1612),卒于清康熙十二年(1673)。关于他的生年,周亮工《赖古堂集·与张瑶星》说:“石公后我一日”生。周氏生于明万历四十年(1612)四月七日,钱澄之《髡残石溪小传》说:“师与予同年生。”钱氏生于1612年。可见,髡残出生于万历四十年(1612)四月八日。关于髡残石溪的圆寂时间,一说康熙十二年(1673),一说康熙三十一年(1692)。根据茅新龙《髡残生平略考》,石溪卒于1673年可靠性较大,卒年62岁。
髡残自幼聪明好学,喜读佛书,酷爱书画,受同里佛教信徒龙人俨的影响,二十岁出家,投龙人俨家庵为僧。龙人俨号“三三居士”。“髡”音坤,即剃发,本是古代的一种剃去头发的刑罚,而他取名髡残,却是为僧削发。关于他出家为僧的原因,文字记载不一。程正揆《青溪遗稿》说:“髡残幼有夙根,具奇慧,不读非道之书,不近女色,父母强婚不从,乃弃举子业,廿岁削发为僧。”程氏为髡残好友,两人关系极为密切,所言较为可信。顺治十一年(1654),髡残在南京大报恩寺,受衣钵于觉浪禅师。次年,代报恩寺修藏社主持松影上人,负责校刊《大藏经》。此书是佛教典籍的总称,宋太祖乾德年间初刻于四川,共5048卷,称为蜀版。以后多次出版,统称《北藏》。髡残校刊的,称为《南藏》。顺治十五年(1658),石溪到皋亭谒见觉浪禅师,并奉觉浪之命,离开大报恩寺,住持祖堂幽栖,直到去世。1659年觉浪圆寂于天界寺,按照佛门规矩,觉浪遗命将其法偈及竹如意授于石溪,以石溪为其宗系的继承人。石溪却没有接受,将法嗣归于青原。这是他迫于佛教界内部斗争的压力而作出的明智但又无奈的选择。
髡残是一位著名的高僧,又是一位名画家。他禅学修养很深,得到当时高僧觉浪、继起、檗庵等人器重;品格高峻,得到顾炎武、钱谦益、钱澄之、张瑶星等人的钦佩;绘画艺术方面成就尤为突出,使龚贤、程正揆、周亮工等人都为之倾倒。他在当时南京佛教界和文艺界都享有很高的声誉。他与当时著名画家石涛并称“二石”,与青溪道人程正揆并称“二溪”,与朱耷、石涛、弘仁合称清初画坛“四大名僧”。髡残晚年生活相当艰难。康熙七年(1668)曾回武陵埋葬已去世的双亲。过两年,髡残自知将不久于人世,遂将所藏古玩分赠他人。请画工为自己作《罗汉出山图》,亲书一联云:“剜尽心肝,博得此中一肯;留些面目,且图去后商量。”从此绝笔。病重时,石溪吩咐众位僧人,死后焚骨灰,投诸江流之中。众人有些为难,石溪大声喊道:“若不以吾骨投江者,死去亦与他开交不得。”众人只得遵命。邓显鹤《石溪轶事》说:“死后焚骨投于燕子矶下。”“师殁后十余年,有瞽目僧亲至燕子矶升绝壁,刻‘石溪禅师沉骨处’数大字于上。”但是,现在燕子矶并未发现瞽目僧刻写的大字,只是传说而己。
髡残绘画:笔墨高古,设色清湛,禅意盎然
清人王士祯《题石溪画》曰:“紫竹林中一径微,曾寻石窟叩禅扉。云山旧衲浑忘却,欲借僧雏坏色衣。”王士祯(1634—1711),字子真,一字贻上,号渔洋山人。新城(今山东桓台)人。顺治二年进士,历任扬州府推官、礼部主事、经筵讲官,国史副总裁,官至刑部尚书。卒谥文简。著有《带经堂全集》《渔洋诗话》等。诗题中“石溪”即髡残。此诗是诗人为石溪和尚画作所题。诗先写画面紫竹丛丛,摇曳成风,一径隐隐,直通禅寺。接下来是诗人的一种感觉,觉得那画面上深隐于竹林小径深处的石窟佛寺自己似曾叩访过。诗人如此着墨的意图显而易见,无非是赞画中意境的引人入胜。而画面那位远离俗界一心悟道参禅的老和尚,更使人顿生离尘脱俗之想,“欲借僧雏坏色衣”,仅此一句,便见出石溪和尚画技之出神入化,其画作艺术魅力之不同凡响。
髡残的绘画作品,见于著录者近百幅,现存画约三十余幅,分别珍藏于北京、南京、上海、天津、苏州、镇江、浙江、吉林、香港、台湾、美国、日本、德国、新加坡、英国等大博物馆里,成为我国和世界文化艺术宝库中的瑰宝。诗文有《浮槎集》《大歇堂集》和《禅偈》等。今散佚无存。
据清嘉庆《常德府志》卷四十四《方伎》曰:髡残“笔墨高古,设色清湛,得元人胜慨,此种笔法久不见于世。盖从蒲团中得来者。”关于髡残的作品,大体呈现两种格调:一种是以大块布墨表现山峦,不加勾皴,再用秃而粗的笔沾浓墨画树木,不求形似,取其势而已,如《绝壑结庐图》。另一种先用秃笔浓墨画出山、树、房屋等形象,再用墨、色晕染烘托,如《苍山结茅图》。从传世之作看,髡残的画,不光受北宋巨然的影响,而且学习了元王蒙、黄公望以及明代的沈周、文徵明等人的长处。髡残工书法,学颜真卿,得颜书《争座位》《祭侄文》的神韵。所用款题,多为行书和草书,楷书极为少见。所题内容多为禅机、画趣之长题或长诗,以表达他对自然山水的领会和感受,并以阐明他的禅学思想。髡残从小生长在青山绿水的武陵。他曾到桃源渔仙寺(今马石附近)龙家庄园居住,又到德山佛寺(龙人俨助修过)为僧。甲申(1644)后又避兵于桃花源深处。这些地方,尽现了湘西的群山峻岭、古木幽泉等自然景观。出家后又云游四方,从祖国的壮丽河山索取素材,从而丰富了他的艺术创作。最后,他把师古人和师造化结合起来,逐渐形成独特的艺术风格。
现撷部分精品鉴赏如下:
绝壑结庐图
《绝壑结庐图》该画幅上群峰耸峙,山麓乔木茂密,溪边树丛中掩映茅屋七八间。山石均用秃笔淡墨勾勒皴染,间以淡赭色。树木亦以秃笔勾染点勒,用墨点叶,或用勾圈,给人以粗服乱头之感,笔墨具朴拙之趣,构成缅邈幽深的意境。画幅上方,依山峦起伏之势,与山形高下相配合,画家自题一诗,或三四字一行,或一二字一行,呈现参差错落之美。诗云:“绝壑无人独结庐,楸阴昼落一床书。已窥东汉多名士,唯有焦先丑不如。”据《三国志·魏书·管宁传》注引《高士传》记载,焦先,河东人,字孝然,东汉时人。及魏受禅,遂结庐于河边,闭口不语。诗人不过借着东汉隐士焦先,称道现实生活中那些真正能不慕荣华、寄情山水、心境淡泊的人,同时也表达自己胸中的孤高奇逸之气。题诗与画面一配合,就发挥了自己申发补凑的艺术功能,延伸并丰富了画意。
苍山结茅图
《苍山结茅图》该画幅以草堂为中心,表现高士的隐逸生活情景。曲折迂回的山溪流经草堂,周边有苍松翠树回护,一只仙鹤悠然踱步在槛边松外。草堂内一人正在蒲团上打坐参禅,楼上一人正开窗眺望流动的白云,这是一个神仙般的境界。屋后云雾缭绕,云上苍山翠壑,重重叠叠,曲径通幽,直达古寺寺前,全图气势雄伟,布局严谨,借助云霭与溪流泉瀑,疏松画面,密中求疏,极具灵气。山石勾勒皴擦,树木描线皴点,用笔细劲沉着,墨色浓淡得宜,间以淡赭,更显苍润。画幅左上方,画家自题二绝。诗云:“卓荦伊人兴无数,结茅当在苍山路。山色依然襟带间,山客已入云囊住。”“天台仙鼎白云封,仙骨如君定可从。寒猿夜啸清溪曲,白鹤时依槛外松。”前诗写“伊人”之山居生活,后诗具体表现“伊人”的悠然情趣。这些物象,都表现出一个“逸”字,衬托出茅庐主人的“逸”,从而表现“伊人”的悠闲情趣和超凡脱俗的品格。
仙源图
《仙源图》该画根据自题,是绘黄山仙源外近丹山十五里清溪湾风光。近处矮岗老树,一湾湖水,绿波潆洄,渊源于深山老林之中。对面高山乔松,白云缭绕,数座屋宇隐于绿荫掩映之下。画幅上方,自书长诗两首,分别署有“幽棲电住道人”“石溪残衲又笔”二名款,钤“石溪”“白秃”等三印。此图运笔苍劲老辣,浑厚华滋。所绘乔松老树,多以秃笔和书法的笔意写之,苍劲、古朴,具有真趣。所绘山石,随意勾皴,浓墨点苔,白云用中锋细笔勾描,具有轻盈浮动的质感和书法的笔趣。构图简洁明快,设色高雅沉着,为髡残山水画之上乘佳作。
层岩叠壑图
《层岩叠壑图》该图构图繁复,丘壑多变,内容丰富,引人入胜。以“高远”和“深远”相结合,将自题诗中“云深”“木稠”“惊泉”“幽居”“大江”“人舟”等有机贯穿于画面整体之中。该画移远就近、由近知远的空间组织,写出了深邃的境界。一山一水,一草一树,起伏取势,高下见情,统一于掩映开合变化中。层岩累积以烟云提空,实中求疏,以近景茅屋丛树起首,小径藏露盘曲向远处伸展,峰峦稠密,丛木迷离,飞瀑下泻成溪,江面帆影点缀,大山平坡皆各有勾连,彼此关联呼应,使观众有亲临其间之感。他常自言“登山穷源,方能造意”,说明石溪重视造化才能自辟蹊径。前人论画有:“作画惟以丘壑为难,过庸不可,过奇不可。古人作画,于通幅之屈伸变换,穿插映带,蜿蜒曲折,皆惨淡经营,然后落笔。”(华琳《南宗抉秘》)观此图可体会及之。作者自辟蹊径,善于处理丘壑藏露。髡残此图在“一层之上更有一层,层层之中复藏一层”的艺术处理上,的确有独到之处,颇耐人寻味。此图钤“石溪”白文印、“白秃”朱文印。
溪桥策杖图
《溪桥策杖图》该画景物蓊郁,结构深邃。画面主要是山石,其组合与造形也别具匠心。山石之折搭、盘亘、层叠、横斜,每因方形介入,而愈加奇诡动人。近处溪上山石,左右峙立,有板桥相连;远处山石,直插水中,石之左右溪流潆洄,由缓而急,桥下水与碎石湍急,遂成溅瀑;桥上一人戴笠,策杖,俯视溪水,而山右石径微露,点明他从何处来。画家便是这样描绘主人公与自然的接触和感受,赋予作品以审美主题。左方大树,一点叶、一夹叶,右方崖际一松倒悬,松叶剔笔,而树身俱向右倚;图之上方,冈峦数重则向左斜落,杂树、苔点亦随之而左;这右向与左向的、隐约可见的轴线形成均衡,使形象结构趋于平稳。另一方面,山石皴法用淡墨披麻,线条较密,几无空隙,却具浅深之致,此为石公独创。石上更作若干凸面,却不再渲晕,遂觉几处空白与多层次的淡墨相掩映,产生节奏与运动。综观全图,正是这平稳与节奏、静与动,交织而成艺术的气氛、境界,画中人或画家自己便陶醉其中。他毕生都是“云山犹向画中寻”,石溪的确不是“闲汉”。
髡残是高僧,巧妙地将参禅意境引入绘画。他在《溪山寒钓图》中自题说:“东田又谓余曰:世之画以何人为上乘而得此中三昧者?余起而答曰:若以荆、关、董、巨四者,得真心法惟巨然一人。巨师媲美于前,谓余不可继迹于后,遂复沉吟有染指志。”髡残推许巨然,因为巨然是南唐江宁郡开元寺和尚,其画岚气清润,山川高旷之趣,多得于禅家心性之学。伍蠡甫评《溪桥策杖图》称:石溪残道人遭受明王朝灭亡带来的逆境,二十多岁出家做了和尚,但是心情并不平静,既痛恨明室政治昏庸,更深切感到僧侣也不应清净无为,了此一生。石溪在《报恩寺图》题辞中说得很明白:“佛不是闲汉,乃至菩萨、圣帝、明王、老、庄、孔子亦不是闲汉。世间只因闲汉太多,以致家不治、国不治、丛林不治。《易》云:‘天行健,君子以自强不息’。”他于是全身心地投入艺术创作,以描绘山川之美,寄托故国之思,正如他自题《山水轴》所说:“十年兵火十年病,消尽平生种种心。老去不能忘故物,云山犹向画中寻。”回首平生,沉痛已极。程正揆有诗称赞:“石公慧业为超乘,三百年来无此灯。入室山樵老黄鹂,同龛独许巨然僧。”同龄人周亮工对石溪评价极高:“人品笔墨俱高一人头地,所与交往遗逸数辈而己,绘事高明,然轻不为人作,虽奉以兼金,求一笔不可得也。”
髡残的人品、画品在当时和后世都有很大影响。可以说,髡残首先是一位平民,而又不是一般的平民。他是一位故国情深坚贞不渝的遗民,是一位妙解禅理的高僧,是修养有素的文人。当然,更是独树一帜、卓绝千古的绘画艺术家。他是我们常德人的骄傲!